移民问题、部族文化、毒品走私和民族主义,一整片大陆的难题在希腊的一个小城镇回荡。
年四月的一个晚上,康斯坦丁诺斯·波托里迪斯在自己的家中消失。这里是阿斯普罗皮戈斯(Aspropyrgos),希腊中部的一个工业城镇。两周后,他的叔叔科斯塔斯接到绑架者的电话。“他们说我的侄子还活着,”科斯塔斯解释说,“但他们要1500欧元的赎金才能放回他。”科斯塔斯没有联系当局。
因为他的母亲几年前在一次肇事逃逸事故中遇害,但警方认为他在撒谎,拒绝接他的案子。“永远不要相信阿斯普罗皮戈斯的警察。”他说,“他们靠撒谎升官。”那天深夜,他一个人来到路边等着。一辆黑色跑车在他旁边停了下来,里面走出了一个男人。科斯塔斯把钱递过去,跑车急速地扬长而去。
但康斯坦丁诺斯再也没露过面。一个星期之后,警察打电话给科斯塔斯,说找到了他的侄子了——戴着手铐,满是弹孔,被绑着一袋石头扔进城镇上方山头的莫尔诺斯水道(Mornos Channel),已经沉到了水底。“我的侄子太爱露富了。”科斯塔斯说,“他的房子在整条街区是最大的,还有六辆出租车和摩托车。很多人都盯上了他。”
这在阿斯普罗皮戈斯只是一个寻常的故事,但那时的阿斯普罗皮戈斯可不是一个寻常的地方。这座城市位于雅典西北方向二十公里,南面连着大海,北面连着弧形的山脉,东西两侧被这个国家的其余部分夹住。小城挤在这块岩石平原上,延伸了1000个足球场的距离。但她的嘈杂和肮脏实在不适合和首都相连,因为希腊主要的钢铁厂、砖厂、采石场、水泥贮仓、发电厂和炼油厂都位于阿斯普罗皮戈斯。
“没有哪片土地可以离雅典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便宜。”一位叫埃利亚诺斯的当地屠夫告诉我,“现在,那些老的绵羊牧场也开始吐黄金了。”莫尔诺斯水道是雅典的主要供水来源,而希腊最大的水库位于东北高原。尽管仅占全国的土地面积不到1%,阿斯普罗皮戈斯和附近的斯里亚索斯平原(Thriasio Plain)却贡献了希腊工业总产值的近40%。城里到处都能看见写着“阿斯普罗皮戈斯做好、欧洲吃饱”的涂鸦。
但阿斯普罗皮戈斯不仅仅是制造中心,也是转口港(entrepôt)。每年,装满商品的三百万个货物集装箱经阿斯普罗皮戈斯流向欧洲,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挂在斯科普里(Skopje)和布加勒斯特市场的服装、沿着黑海海岸支起的沙滩椅、在巴尔干半岛的厨房发出嘎嘎声的冰箱——大多数商品在欧洲大陆的第一晚就是在阿斯普罗皮戈斯度过。分散在其高地的企业仓库超过了3000家。
几乎每一箱通过海路到达希腊的货物集装箱都能在这里存放。商品总额达到希腊GDP两位数占比的货物首先到达附近的比雷埃夫斯(Piraeus),再从这个地中海东部最大的集装箱港沿着被称为“圣路”(the Sacred Way)的沿海道路北上阿斯普罗皮戈斯。在古代,雅典人每到秋季都沿着这条路到厄琉息斯(Eleusis)进行宗教仪式。现在,这条高速公路上每天有超过2万辆18轮大卡车向阿斯普罗皮戈斯的仓库运送货物。
从雅诗兰黛到阿斯利康制药,几乎所有的大型国际消费品公司都经营着一间仓库。产品将在仓库内储存几天到几个星期不等的时间,然后再用不同大小的卡车转移到希腊和欧洲的其它地方。一大部分商品后来还要回到阿斯普罗皮戈斯,在当地的垃圾场进行分解。
仓库采用最低规格的水泥结构,很多都有飞机机库的大小,大多数通过铁丝网围栏、私人保安和拴着的狗来进行三重保护。“即便仓库废弃了,也能引来盗贼。”储存雅典医疗记录的仓库经理安德里亚斯·帕帕扎基斯(Andreas Papadakis)告诉我,“他们会扯开每一捆线和管子。”阿斯普罗皮戈斯的40名警察人数太少,不足以应付仓库的定期巡逻,但很多仓库意有别图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有些仓库登记在根本不存在的公司的名下。其它仓库设有秘密的电梯和地下室。一个初出茅庐的人口贩子从爱琴海把难民接到阿斯普罗皮戈斯,在这里暂时躲藏一阵后赶紧经亚得里亚海打发到意大利。往往是从阿尔巴尼亚或乌克兰乘船来的。来自克里特岛,从土耳其边界入境,可卡因随汽车的零部件从南美洲进口。
这个小镇专门从事烟草走私业,而这是一个仅在希腊就能赚取10亿欧元非法利润的行业。只有在阿斯普罗皮戈斯这样可以把大量全球性贸易伪装起来的地方,这些活动才能以几乎等同于合法公司的效率蓬勃发展。
在这里,人与货没有区别,都来自欧洲和亚洲的遥远角落。这个城镇的四万居民绝大多数都是因为绝对偶然的情况才来到这里,他们被狂热的历史进程推着向前走,却几乎无能为力。很多人甚至不会说希腊语。
在这里,阿尔巴尼亚语、俄语以及希腊语和罗姆语的方言不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对山脉另一头的大多数雅典居民而言简直难以理解。希腊最近的逆境引发了民族主义的复燃,阿斯普罗皮戈斯的种族紧张局势也在升温,再次证明了这个虚弱国度的管控乏力。
前苏联和巴尔干半岛各国酿起的地盘争夺战在其邻域蔓延,很多地方连警察都拒绝进入。族间仇杀和肢解简直司空见惯。2009年,74岁的希腊大亨伯利克里·帕纳加波洛斯在雅典的家中被持枪劫匪绑走。两周后,他本人和1500万欧元的赎金在阿斯普罗皮戈斯外面的一间仓库里被发现。
所谓的“老虎”绑架指的是罗姆人(Roma)把巴基斯坦移民扣为人质,从返乡的亲属处勒索赎金。格鲁吉亚人和克里米亚人即便枪杀了警察也能逍遥法外。阿尔巴尼亚和保加利亚黑帮派镇上的罗姆职业杀手恐吓着雅典的上流社区。罗姆人和本都希腊人(前苏联的移民/Pontic Greeks)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希腊极右翼政党金色黎明(Golden Dawn)则充分利用了这一机会。当地的警察局长安耶洛斯·特兹奥拉斯表示:“没有多少人了解这里的一切。”
在这座交织着财富的城镇里,新来的中国人已经开展起了投资。中国远洋运输集团(COSCO)对阿斯普罗皮戈斯的兴趣非常浓厚。他们希望这座城镇成为“一带一路”(中国计划在未来二十年内大规模串联起世界贸易的综合性网络)在欧洲的主要分发站。中国人已经获得了附近的比雷埃夫斯港的大部分股份,正在将其转变成一个纯粹的商业前哨基地,吸收从亚洲进入地中海的海上交通冲击。
尽管阿斯普罗皮戈斯的名气稍逊,但中国对其的投资重视程度不亚于希腊境内的任何项目。斯里亚索斯平原的平整地面不久前被铺上了连接至比雷埃夫斯码头的铁轨,而中国更进一步计划在东南欧投资数千万欧元修建最大的铁路枢纽。他们用火车把货物拉至阿斯普罗皮戈斯,然后通过一条新的铁路将货物送往布拉格,再将货物分发给沿途的其它国家——前提是,他们能够控制这个地方。
科斯塔斯•波托里迪斯是被杀害的康斯坦丁诺斯的叔叔,这个失业的工程师长着鹰一般的橄榄形脸,嘴上零星地镶着金牙。他于1989年底来到阿斯普罗皮戈斯,对希腊的了解“还不如游客”。他的祖先在古代就离开了自己的海岸,到黑海海岸线开拓殖民地。后来的几代人在土耳其北部生活得很兴旺,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奥斯曼帝国沦亡。土耳其不再是一个跨国大帝国的主体,于是科斯塔斯的父母跨上马背,到高加索地区的另一个帝国主体去。
苏联的阿布哈兹(Abkhazia)沿黑海海岸绵延几百公里,他们在此从事烟草行业。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斯大林给他们这种人打上“五类人”的烙印,他们再次被迫离开,前往哈萨克斯坦。赫鲁晓夫后来又阻止他们集体逃离苏联。科斯塔斯在乌兹别克斯坦附近的一个村庄长大,对他来说,周围的土耳其农民、白俄罗斯步兵和亚美尼亚商人似乎都是“疯子”。他讲俄语,学习电气工程,在爱沙尼亚服兵役。他过的是“你能想象到的最‘苏联’的生活”。
但是,科斯塔斯非常理解归化成希腊人的意义所在。他的祖先世代保留着他们的传统,但时过境迁,他们和其他的本都希腊人(黑海本都王国的希腊人)早已忘记了家园的景象和声音。他们的仪式维持了几千年,但目前的问题是,这些只在梦里见过家园却从未动念返乡的人们对此兴致不高。在本民族的舞蹈(xores)里,本都希腊人手肘连着手肘组成一个圈,踩着高跟互相踢彼此的腿。
而在他们气质忧郁的叙事诗歌(tragoudia)中,他们伴着里拉琴(lyre)怪诞的尖锐声音哀悼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本都语一直保留着被其欧洲近亲抛弃的古希腊语语法结构,但正如科斯塔斯看到的那样,这种语言也已被如潮的入侵者所破坏。
无论波托里迪斯家族在哪里定居,他们总是将自己视为东罗马人(Romaioi),也就是拜占庭(东罗马帝国)公民。最后,苏联于1989年解体,本都希腊人可以自由迁徙了。科斯塔斯抓住了归乡的机会。“希腊邀请我们回去,但归乡的意义不止于此。”他说,“这意味着,我住在一个地方,说‘我来自这里’,这句话终于是真的了。”
他把母亲、妻女和财产都塞进他自己的蓝色拉达车,向西开了六天。他这段旅程几乎沿反向重走了祖先走过的路:横穿欧亚大草原(the Steppes),跨过里海,穿越阿布哈兹和他父母耕耘过的烟草区,沿土耳其的海岸前行,经过祖父母在伊斯坦布尔郊外的村庄,最终到达阿斯普罗皮戈斯,这座他的祖先可能在将近三千年前就离开了的古老城邦。“到了这,”科斯塔斯说,“麻烦就开始了。”
科斯塔斯在阿斯普罗皮戈斯遇到的第一件事就让他备受打击,几乎没有人认真对待他希望成为希腊人的要求。“他们叫我们斯拉夫人。”他说,“他们怎么说的,就是怎么对我们的。”到处都是一片衰败的景象,完全不像流浪的本都希腊人所赞美的光明祖国。海洋污染严重,去里面游泳会沾上一身石油。山上散布着垃圾。风有浓烈的臭味。
像其它若干国民流离于苏联的国家一样,希腊也鼓励成千上万的本都希腊人返回故乡。但在阿斯普罗皮戈斯,一旦他们安顿下来,政府就不管他们了。本都希腊人被指引到一片名为戈尔库萨(Gorutsa)的带状平原,这里靠罗姆人的营地和一排炼油厂支撑,还得自己建房子。科斯塔斯从一幢杂草蔓生的大厦里找来裸砖和水泥,把他的房子拼凑出来,不过一次只能盖一间。他重新做起工程师,为其他的本都希腊人设计房子。
终于回到家乡,本都希腊人又开始怀念他们放弃的土地。即便他们已经在阿斯普罗皮戈斯定居了30年,今天的戈尔库萨似乎还是寄存在爱琴海海岸的苏联飞地。这里的街道以高加索的港口命名。大型的白色卫星电视接收器里播放的是莫斯科的新闻频道。超市里出售的是乌克兰香肠和波罗的海地区的盒装巧克力。穿着运动服的男人们在野餐桌旁下棋,操着黑海通用希腊语(混合了俄语、希腊语和本都语的粗犷语言/Black Sea koiné)吵个不休。
难怪像科斯塔斯这样的人会在希腊让他们失望的时候选择珍惜过去。他从2013年开始失业,现在靠两个女儿养活。癌症手术割掉了他的鼻子和耳朵,他将此归咎于工业污染。他从不期待什么美好未来。这一点都不奇怪,考虑到他们面临的严峻形势,许多本都希腊人已经转向非法途径来谋生。在阿布哈兹烟草区的联系人给了他们从事走私烟草贸易的路子。
在上世纪90年代末,敖德萨和巴统的烟草通过拖网渔船运进来。后来,环黑海国家组建了延伸到中国的国际网络,当年运送违禁品的那些船现在把闪亮的新商品载到该镇的仓库。科斯塔斯认为,他的侄子是被经营这些贸易的格鲁吉亚黑帮老大们杀害的:“他欠那些供应商的东西太多了,如果他们开始找我要钱,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本都希腊人迷茫于他们与邻居罗姆人愈发恶化的关系,但两大族群之间的相似之处却非常明显。两个族群大约都有1.5万人,也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到达阿斯普罗皮戈斯。在20世纪80年代,随着仓库在阿斯普罗皮戈斯的高地上遍地开花,希腊把罗姆人从雅典迁到了镇上的营地。和本都希腊人一样,他们也几乎得不到任何帮助。
一天早上,我遇见了兰布罗斯·卡拉加里奥斯,他在比雷埃夫斯银行的一家分行排队等候。他长着硕大的栗色眼睛,肚子从牛仔裤的腰带上翻出来。“你没搞错吧?”他转向我说道。“你想看一个罗姆人操作ATM机?”兰布罗斯为带我去他的营地开价6000欧元。我讨价还价到20欧元。我们钻进他的银色丰田皮卡,他对这辆车非常爱惜。车厢上铺着鲜花和小型灌木。几乎每天早晨兰布罗斯都要开车到雅典,把他的进货卖给花店。他的工作继承自父亲,现在又在向三个儿子传授。
兰布罗斯的妻子抛弃了他,和另外一个男人住在希腊北部。每当我问到她,他就轻轻地咳几声,用手在鼻子前挥两下,仿佛摆脱了一股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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